舟泊东湖南,欲寻汲古阁。
七星桥且圮,阁址久零落。
遥遥数百年,藏书晏楹凿。
经史子集罗,汉唐宋元各。
秘籍结古欢,孤本搜旧着。
班固志九流,刘向辑七略。
南面拥百城,雅癖过专壑。
钱氏绛云楼,区分约和博。
马氏玲珑馆,相应若管钥。
专力在校雠,扫叶与陨箨。
犬台泰壹讹,壮月牡丹愕。
海内资灌输,流传遍京洛。
人事叠兴衰,堕梦浑如昨。
冷摊市估骄,善价书痴约。
兰亭日以减,精椠良足乐。
怀古思结绳,竹书虞简错。
汉魏写缥囊,载徒欣有托。
石经开元镌,木板孟蜀削。
南监朱明始,永乐大典作。
四库更四阁,圣清规模廓。
挟以万乘力,乃如竹就篗。
持较毛子晋,尉陀真汉若。
至文肇六籍,洙泗执枢纽。鲁论四教垂,文实居其首。
天地虽广大,万物虽繁茂,厥理靡不包,一一资析剖。
譬如城门轨,万马此辐辏。自遭秦坑焚,汉兴葺残漏。
讹谬日渐增,糠秕遂杂糅。厥后流益分,笙簧百家奏。
经史子集区,金石梨枣寿。儒者生近今,简册如山阜。
区区两目力,讵易遍寻究。又况是非间,错互眩妍丑。
出主或入奴,输攻而墨守。谁能折其中,轇轕辨纷纠。
夙昔有志斯,披诵就窗牖。荧然夜一檠,不觉柄移斗。
所嗟识趣卑,衣食复奔走。所学无一成,蹉跎竟谁咎。
闰兄劝学人,翩翩绍华胄。研摩日不遑,未恃得天厚。
我时共折证,悬河资辨口。醰然心得言,岂屑拾牙后。
示我青镫图,小册恰藏袖。开帙肖清神,夜景亦深秀。
梧桐三两株,竦立秋光候。萧萧竹几丛,掩映茅亭右。
斗室煜孤镫,书外百无有。恍闻金石声,琅琅激林薮。
我时将南旋,惜别同心友。敬当临歧言,得勿附琼玖。
相期各努力,业成致不朽。此味殊酸咸,知音果谁某。
还拟问铜芽,历历心领否。
先生金姓,采名,若采字,吴县诸生也。为人倜傥高奇,俯视一切。好饮酒,善衡文,评书议论皆发前人所未发。时有以讲学闻者,先生辄起而排之,于所居贯华堂设高座,召徒讲经。经名“圣自觉三昧”,稿本自携自阅,秘不示人。每升座开讲,声音洪亮,顾盼伟然。凡一切经史子集笺疏训诂,与夫释道内外诸典,以及稗官野史、九彝八蛮之所记载,无不供其齿颊,纵横颠倒,一以贯之,毫无剩义。座下缁白四众,顶礼膜拜,叹未曾有。先生则抚掌自豪,虽向时讲学者闻之,攒眉浩叹。不顾也。生平与王斫山交最善。斫山固侠者流,一日以千金与先生,曰:“君以此权子母,母后仍归我,子则为君助灯火,可乎?”先生应诺,甫越月,已挥霍殆尽,乃语斫山曰:“此物在君家,适增守财奴名,吾已为君遣之矣。”斫山一笑置之。
鼎革后,绝意仕进,更名人瑞,字圣叹,除朋从谈笑外,惟兀坐贯华堂中读书著述为务。或问“圣叹”二字何义,先生曰:“《论语》有两‘喟然叹曰’,在颜渊为叹圣,在与点则为圣叹。予其为点之流亚欤。”所评《离骚》、《南华》、《史记》、杜诗、《西厢》、《水浒》,以次序定为六才子书,俱别出手眼。尤喜讲《易》乾、坤两卦,多至十万馀言。其馀评论尚多,兹行世者,独《西厢》、《水浒》、唐诗、制义、《唱经堂杂评》诸刻本。传先生解杜诗时,自言有人从梦中语云:“诸诗皆可说,惟不可说《古诗十九首》。”先生遂以为戒。后因醉纵谈“青青河畔草”一章,未几遂罹惨祸。临刑叹曰:“斫头最是苦事,不意于无意中得之。”
先生殁,效先生所评书,如长洲毛序始、徐而庵,武进吴见思、许庶庵为最著,至今学者称焉。
曲江廖燕曰:“予读先生所评诸书,领异标新,迥出意表,觉千百年来,至此始开生面。呜呼!何其贤哉!虽罹惨祸,而非其罪,君子伤之。而说文者谓文章妙秘,即天地妙秘,一旦发泄无馀,不无犯鬼神所忌。则先生之祸,其亦有以致欤?然画龙点睛,金针随度,使天下后学,悉悟作文用笔墨法者,先生力也,又乌可少乎哉?其祸虽冤屈一时,而功实开拓万世,顾不伟耶?”予过吴门,访先生故居,而莫知其处。因为诗吊之,并传其略如此云。
上玄茫昧胡为乎,施设吾道生吾徒。
否多泰少是天意,生有述作死不虚。
圣人忧患方演易,贤者穷愁始著书。
尽令富贵陷逸乐,蠢蠢戢戢如鸡猪。
泯然无物作时瑞,谁识凤皇与驺虞。
经史子集灿今古,粉绘帝道张皇谟。
一言可采即不朽,名姓长与日月俱。
乃知天心厚我辈,穷辱不足形悲吁。
夫君擢秀在江左,国小而逼何区区。
科名始得值兵火,金陵坐见成丘墟。
归朝才得一赞善,黜降重为县大夫。
彰明僻远在蜀道,又遇妖贼攻成都。
徒行抱印入陇氐,乞食夷落何崎岖。
归来朝责作主簿,朱衣暗澹鬓毛疏。
昨朝投我蜀中作,铮然一集如琼琚。
杜甫奔窜吟不辍,庾信悲哀情有馀。
我逢圣代自多难,谩夸三入承明庐。
近令编缀小畜集,谪官诗什何纷如。
才名官职不两立,真宰折刻分毫铢。
郎官疏远既未贵,县吏礼数不足拘。
相逢且说文章乐,为君酌酒焚枯鱼。
昆山徐健庵先生,筑楼于所居之后,凡七楹。间命工斫木为橱,贮书若干万卷,区为经史子集四种。经则传注义疏之书附焉,史则日录、家乘、山经、野史之书附焉,子则附以卜筮、医药之书,集则附以乐府诗馀之书。凡为橱者七十有二,部居类汇,各以其次,素标缃帙,启钥灿然。于是先生召诸子登斯楼而诏之曰:“吾何以传女曹哉?吾徐先世,故以清白起家,吾耳目濡染旧矣。盖尝慨夫为人之父祖者,每欲传其土田货财,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;欲传其金玉珍玩、鼎彝尊斝之物,而又未必能世宝也;欲传其园池台榭、舞歌舆马之具,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娱乐也。吾方以此为鉴。然则吾何以传女曹哉?”因指书而欣然笑曰:“所传者惟是矣!”遂名其楼为“传是”,而问记于琬。琬衰病不及为,则先生屡书督之,最后复于先生曰:
甚矣,书之多厄也!由汉氏以来,人主往往重官赏以购之,其下名公贵卿,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,或亲操翰墨,及分命笔吏以缮录之。然且裒聚未几,而辄至于散佚,以是知藏书之难也。琬顾谓藏之之难不若守之之难,守之之难不若读之之难,尤不若躬体而心得之之难。是故藏而勿守,犹勿藏也;守而弗读,犹勿守也。夫既已读之矣,而或口与躬违,心与迹忤,采其华而忘其实,是则呻占记诵之学所为哗众而窃名者也,与弗读奚以异哉!
古之善读书者,始乎博,终乎约,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,约之而非保残安陋也。善读书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极于事功:沿流以溯源,无不探也;明体以适用,无不达也。尊所闻,行所知,非善读书者而能如是乎!
今健庵先生既出其所得于书者,上为天子之所器重,次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,藉是以润色大业,对扬休命,有馀矣,而又推之以训敕其子姓,俾后先跻巍科,取宦仕,翕然有名于当世,琬然后喟焉太息,以为读书之益弘矣哉!循是道也,虽传诸子孙世世,何不可之有?
若琬则无以与于此矣。居平质驽才下,患于有书而不能读。延及暮年,则又跧伏穷山僻壤之中,耳目固陋,旧学消亡,盖本不足以记斯楼。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,姑为一言复之,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?
楚龚风云姿,璞素玉不琢。
只身蹑双屐,十载食破研。
麻衣阅冬春,睥睨狐貉贱。
胸中何所蓄,经史子集传。
酒酣文思涌,强弩机发箭。
清真谢铅锸,越女巧笑倩。
纡盘珠九曲,精粹金百炼。
粲如星森罗,勇若军后殿。
吾党多英雄,气索皮肉战。
西风忽归来,尘土吹满面。
从容问所历,摇首不复辩。
但云秋水清,吴松净如练。
方同华表鹤,遽作幕上燕。
去住何太轻,弗得绊以线。
君材匪樗栎,名字已交荐。
渊泉暂蠖屈,雾雨终豹变。
贤达坎坷多,豪杰穷乏先。
嗟予书中蠹,髀消两目眩。
朝骑瘦马出,夕饱藜与苋。
志惭点尔狂,质匪由也谚。
猥遭周秦厄,不识舜禹禅。
因君动遐想,翅塌足若罥。
螺卮白瓷罂,聊为江渚饯。
回首芙蓉花,纷纷落红片。